《悲劇的誕生》排練札記 《悲劇的誕生》排練札記 《悲劇的誕生》排練札記

記得在排練開始前一個月，正值「6+1」不只表演工作坊的課上得如火如荼，導演榮念曾在一次創作會議中提到他在二十年前寫過的一篇文章《談風：感動的學問》（2003年發表於《明報》，關於榮念曾及胡恩威導演的《我愛宋詞之好風如水》多媒體音樂劇場），他問我有關重覆以參加者、觀察員等不同身份參與工作坊的經驗及反思。這一問，正好提醒我作為《悲劇的誕生》創作團隊中的骨幹應如何看待、準備即將開始的排練。不只排練統籌、創作助理等實務，反之是我將要如何在已有的創作經歷、探究及框架上，避免掉進機械性重複排練的死胡同，繼而跟兩位在相對傳統、着重程式訓練出身的表演者一同跨入《悲劇的誕生》的進階探索。

榮念曾的文章《談風：感動的學問》開首是這樣寫的：「也有這樣一則關於禪宗六祖的故事。說是和尚們，見到幡在動，說是風在動，六祖就說，本來嘛，就是源自大家的心在動。於是大家聽了這話，都為六祖的表演所感動。然後，第一個敘述六祖這個故事的人，也因為聽眾們聽了感動而感動。感動之後呢？之後第二次再敘述和第二手的再敘述，又是如何能感動和令人感動呢？又會問，敘述者是否在尋找感動的快感呢？聽眾是否尋求感動而去聆聽？ 」

在排練工作坊的第一天，四位演員各自分享一段個人呈現。這是榮導演安排予我們的作業。籍每位表演者短短十分鐘呈現作為討論框架，代替紙上談兵的互相認識、或強行跳入以目標為本的排練，展開實在的交流。討論中我們展示對彼此訓練、文化、創作背景的好奇，同時摸索著彼此交流的距離，嘗試從各自的身位找到交疊之處，繼而將之運用到實際的排練當中。我抽取《驚夢》白布作為舞台的第四面牆與空間的互動；康博能運用熟悉的馬戲道具——立方體回應他近兩年的生活、創作歷程； 江清蓉回顧她在今年三月創意操場「Be Solo」創作的獨腳戲選段；到最後呂廷安借傳統戲曲身段展開對自身訓練的反思。

其後呂廷安也在他的排練回饋提到他那天的經歷，他原本的計劃是表演一段《挑滑車》，但看完團隊其他表演者的呈現，他臨時改變想法，平實的展示他每天的練功生活，由最基礎的 一 怎麼活動、怎麼拉戲（戲曲演員以反覆在腦袋預演和身體複習劇目來暖身的方法）開始。在他的分享中，我們似乎看到交流的萌芽，那不在於表演技巧、藝術取向的來往（當然不是說這些不重要），而是在偶然之間，重新審視自己過往是怎樣思考、表演、教育？這也提醒我在上年《驚夢》巡演中感受到或許離開了香港，去到外地交流，或許更重要的是，讓團隊可以更清楚的看到大家一直埋頭在做的是什麼。也因為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語言、人和事，就能誘發我們作出更不一樣的嘗試。直等到創作者有在每一次排練也將所認識的完全顛覆的一天。

「甚麼是感動——真正的感動？感動的後序是甚麼？」榮念曾《談風：感動的學問》

「感動」－這是榮念曾二十年前的文章重點提到的問題。除了表演之外，我們嘗試將這思考放到排練、文化交流的語境當中。在排練的過程中，表演者往往容易因為練習本質性的重複出現尋找某種單一答案的心態。這可見於不論是作為行動者（主體）在表演當下獲得的「感動」經驗的新鮮感，抑或是觀看者（客體）導演、觀眾的肯定。這也跟表演訓練中。這並不是否定例如表演課題中經常被討論到的「每次都像第一次一樣」的表演能量、質地追求。因為一旦重複經驗，就無法避免沒有那麼「感動」，然後「感動」便成為了表演者餘下的唯一追求？還是，有這樣的可能性：除了經驗以外，我們還可以對其有更進一步的觀察、反思及評論？

在《悲劇的誕生》工作坊的第二日，我們就馬上面對上述的交流與跨越。助理導演劉曉義指示我們「模仿」其他團隊成員前一天的呈現。那當然不是簡單如進念表演者之間的模仿，而是要跨越至模仿各自在團隊當中最陌生的表演者、表演形式的片段。儘管我們深知短時間內，根本沒有辦法完美模仿。

當然，如果我有更多的時間、空間、方法，也不是沒有方法完完全全複製呂廷安的身段。但這又是另一課題。畢竟我們現在不是硬要成為另一種訓練方法的表演者，或推銷某種美學，所以在此不贅。於是，兩位海外表演者各自配上一位香港表演者，開始各自「模仿」的過程，嘗試從記憶之中尋找有印象、硬著頭皮的掌握到對方呈現的動作、結構等等。但過程中，我不禁多番問自己，我們就真是要盡可能完美模仿嗎？ 

直至呈現結束，我們還在摸索著練習的重點及討論的方向，嘗試分享觀察。良久，劉曉義按著呂廷安的武生背景，提到這就像戲曲演員行當之間的跨越，其中最大的跨越是一個花旦要模仿另一個武生。這在傳統訓練當中並不常見，但卻極其重要。在練習過程中，我們或許不以為然的回到自己熟識的思維、身體運動方式，自以為這是唯一學習對方的方法，繼而用自己慣常、安舒的方式去觀看、理解。劉曉義沒有意圖提供一個絕對的答案，反借此拋出一個根本問題：我們習慣如何選擇運用、觀看自己的表演語言？這逼使我們後退幾步，以練習之小見自身處境之大。通過別人眼中的自己、自己眼中的別人鋪攤對自己的反思。挖掘創作內容、技藝上的討論之外，我們又可以討論、關懷些什麼？作出怎樣的下一步？

「大家都會同意，上課當然不是純為了感動而上課，學問不是純為了感動而學問，創作不是純為了要感動而創作。感動其實沒有甚麼不好，問題還是在於對感動的深層意義之了解，感動能有多少面多少體。感動的邊緣在哪裡？邊緣之外的世界又是怎樣一回事？」榮念曾《談風：感動的學問》

借用榮念曾在創作中一直提及的「時間」、「停頓」和「影像」，幾個構成表演觀看的元素，藉重複產生「符號」，透過「符號」讓經驗、閱讀的意義浮現。那麼，反覆、持續進行的排練過程，便不只是服務眼前的製作、讓演出接近完成，相反，通過反覆練習，對排練本身進行叩問，竭力嘗試顛覆那或將僵化的模樣。也好比在《悲劇的誕生》探索到尼采曾經擁抱、繼而唾棄的華格納¹具標誌性的特里斯坦和弦（Tristan chord）²，其和弦中展現著步向不穩定的未知，及其延伸的靜默給予的想像。下一個出現的是怎樣的聲音？下一步要發生的又應該是什麼？那又是否如我們所預計的一樣？或許，這股隱藏在所有重複的創作行動的震盪，才是不論演員／表演者／創作者／藝術家／藝術文化交流參與者要時刻提醒自己的問題。

¹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於1872年出版其處女作《悲劇的誕生》（The Birth of Tragedy）。

²德國作曲家、劇作家華格納（Richard Wagner），以展示其美學概念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Tristan und Isolde）聞名。特里斯坦和弦（Tristan chord）亦出現在《尼伯龍根的指環》的第一音組。

藝術總監、導演及設計：榮念曾

助理導演：劉曉義

演員：蔡雨田、竺諺民、江清蓉、康博能

特邀演員：呂廷安

DY80 榮念曾實驗劇場《悲劇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