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张迷心裏都有这样的一个疑问,张爱玲曾三度来港,可以算是香港作家或「南来作家」吗?学界和文艺界对「香港作家」的定义一向从严,张爱玲的文学生命未有在港落地生根,故于香港只为过客。张爱玲五十年代重访香城,寄居三年,一直心繫世界。然而弔诡的是,香港最为人熟知的文学形象,皆由张爱玲所造。张爱玲居港时间未有细写香港,离开之后,却反複在上海和美国重写这个「夸张」的、「犯冲」、「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张爱玲的公开发表,始自1943年的《二十世纪》英文评论。她在赴美后希望藉着英文小说打入西方市场,但始终未有成功。张爱玲的创作,虽然未有走进世界,却走上了舞台和银幕。随着其作品的影视改编和舞台搬演,张爱玲逐渐成为一个文化标誌,象徵着都市感知和人情洞悉。所谓华丽与苍凉,华丽者是城市物质,苍凉者为世情底蕴。
张爱玲这种澄澈空灵的人情洞悉,跟隔离和断捨,有密不可分的关係。隔离的生存状况是寒缩的,但仍有仅馀的选择空间。是以如何取捨或断捨,至为关键。〈烬馀录〉写大学生在战争中急于结婚,便会爱上最初喜欢的人:「一般的学生对于人们的真性情素鲜认识,一旦有机会刮去一点浮皮,看见底下的畏缩,怕痒,可怜又可笑的男人或女人,多半就会爱上他们最初的发现」。〈传奇‧再版自序〉写人活在西北的寒窰,寒缩的生存就只剩下至亲,因为可记的很少,所以记得牢牢的。
如果说〈倾城之恋〉的题旨,是人在颓垣败瓦中才见真心,那样一切浮华身外物,便都在断捨之列了——「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断捨以后,便是一片空灵。战事结束后,柳原和流苏走进城去,张爱玲这样写一个澄明洞悉的刹那:「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迴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见只是一片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
说到断捨离,张爱玲大概是祖师奶奶。奶奶孤独死于西木区多时才为人发现,房子空洞只剩被舖和日常用品,都是大家熟知的事。奶奶断捨了各式家俱,仅留假发和衣裳,也是一种取捨。我们都希望所留的可以令她怦然心动——即断捨离哲学中的所谓 “spark joy”。
都说「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爱玲的话,其实那是兰成手笔。据《今生今世》的〈民国女子〉,胡爷提到婚书上两句是爱玲撰写,后两句是他加上的。爱玲撰写的两句是:「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逗号后是兰成的「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愿使」的「使」,本就带着胡式的张狂。爱玲由来并不寄望于「岁月」和「现世」,她在〈我看苏青〉裏用的主语是「我们」:「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悠长的未来岁月、自身以外的现世,都难求静好安稳。在2020年,愿大家平安。